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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号
2022-09-25

作者:千化 摘自:读者

五号是一条狗,名字是我母亲取的,起源有三:第一,它是母亲、我、弟弟和妹妹之后排名第五的家庭成员;第二,它是2003年出生的,同年中国第一艘载人飞船“神舟五号”顺利升空;第三,是因为“五号”两个字连起来念快点,犹如狗叫声。

五号来家是在我读高三的冬天。因为学业重,我申请了住校。第一次见到五号,是在我月底回家的周五。母亲坐在窗边趁着天黑前的最后一点亮光补袜子,它蜷成一团紧偎在母亲脚边。见我推门而入,它一个激灵支起上半身,向我露出黑黢黢的脸。

母亲见我回来,刻意掩起脸上的欣喜,面部僵硬地起身钻进厨房。五号亦步亦趋地追着她,右后腿蜷缩成“Z”字,不着地费力地跳着。母亲端给我一碗热南瓜粥,说:“它的后腿被北头卖猪肉的老李踩瘸了。我路过垃圾堆时,它一路跟着我回来,能不能好,全看造化。”

虽然五号瘸了一条腿,但这丝毫不妨碍一家人对它的喜爱。它的到来改变了家里的氛围,偶尔还能带出些欢声笑语。

父親在我六岁那年离开家,就再也没回来过。母亲一个人在啤酒厂打零工,时常得觍着脸向亲戚们化点缘,才勉强支撑起我们仨的学业。生活的拮据艰辛,加上母亲活火山一样无故喷发的暴脾气,让整个家的氛围常年黯淡压抑。

五号来到家里后,会第一时间冲出门迎接母亲,一晚上围着她跑前跑后。“挡路!让开!过来!卧着!出去!”

五号时常混淆指令,让它卧着,却火速冲出去;让它出去,又一脸谄媚地卧倒。我们仨忍不住偷笑,母亲紧绷的脸上也憋不住笑意。

我明显感觉到,五号来了后,母亲的话变多了,易暴易怒的性情也收敛了一些。二

母亲隔三岔五会拿出蜈蚣酒,给五号的瘸腿涂抹。不出三个月,五号的腿奇迹般地痊愈了,从一团小煤球变成了漂亮的小狼狗。

我读大学时,母亲为了能多挣点钱,时常上完白班再顶替别人上夜班,从晚上九点到次日早晨五点,踩着月光去,顶着晨露回。家门口没有路灯的巷弄里时常盘踞着野猫野狗。它们在漆黑的夜里,瞪着绿眼睛,发出各种怪叫,母亲每次路过都腿脚发软。

五号摸清了母亲上下班的时间,总是护送母亲穿过巷弄,走到有路灯的十字路口。母亲轻声叫它回家,它还依依不舍地跟着,直到母亲呵斥它,它才掉转头隐进漆黑的夜里,跑回家护着妹妹。

妹妹很害怕母亲深更半夜留她一人在家,但也知道母亲的夜班收入是支撑她读书费用的唯一来源。她能想到的法子就是把五号带到书桌边,让它陪着自己看书学习。

那个秋末,五号的肚子悄悄大了起来。一个家里没人的午后,五号在家门口嗷嗷叫着乱转,隔壁的阿婆将一个铺了稻草的破竹篮放到它面前。五号跳进去,生下了四只幼崽。它虚弱地躺着,寸步不离地护着。

初为狗母的五号护崽心切,除了母亲和小妹,其他人一律不准闯入它的禁地,否则立即怒颜相对,发出低沉的警告声。等小狗崽满月,母亲乘五号不备,将其中三只送了人,暂且留下一只陪伴五号。等五号渐渐从失子之痛里走出来,母亲又将最后一只狗崽送了人。自此,五号性情大变,除了母亲和小妹,但凡有人靠近,都怒目龇牙冲出去狂吠一番,声声脆响,犹如鞭炮,时常引起邻居们的小声抱怨。

五号成了一只让人既畏惧又讨厌的狗。三

我上大二时,弟弟也考上了大学,家里的收入难以供我们俩上学。小姨给母亲另寻了一份打扫街道的活儿,每天早晚把附近的一条街道各清扫一次,每月工资四百元。

母亲怕街坊邻居笑话她扫大街,总是趁着早上四五点钟大家还没起床,就悄悄背起大扫帚和垃圾桶,一个人低头快速地清扫那条街道。

陪伴在她左右的,除了渐渐亮起的天光,便是五号。

扫完街道,母亲回家小睡一会儿,等到七点多,又风尘仆仆地赶到厂里上班。

又一个清晨,母亲照常去扫大街,还没半小时,家门口就响起五号急促的狂叫声。妹妹带着怒气,睡眼蒙眬地走到门口。五号冲过去一口咬住她的裤脚,将她往外拽。

妹妹跟着五号向外跑,看到母亲下半身陷在墨绿色的淤泥里,动弹不得。妹妹借助倒在一旁的大扫帚,又拦住一个早起晨练的路人,才合力把母亲从淤泥里拖了出来。母亲原本想把路边杂草丛里沉积的垃圾捡拾干净,没承想脚刚跨进去,整个人就沉到杂草覆盖的淤泥里了。

妹妹搀扶着体力透支的母亲,带着满身腥臭的淤泥,往家挪动。天已透亮,邻居像看大猩猩一样紧盯着母亲。

妹妹进门后就忍不住眼泪狂涌,把母亲扶到椅子上。母亲神智涣散地说:“得亏我的五号,救了我一命。再晚来一会儿我就倒进泥里闷死了。”四

当年秋天,妹妹也考上了大学,母亲年近六十,成了真正的空巢老人。

啤酒厂不再准许她继续打零工。我们仨上了大学,靠助学贷款和勤工俭学,生活几乎能自给自足,都劝母亲不要再辛苦工作。谁知还没过半个月,母亲就跑到一个远亲开的饭店帮忙洗菜拼盘。

我听闻后打电话责问母亲,为什么不好好歇着养身体。母亲说:“你们三个孩子都不在家,几间屋子里从早到晚一点儿声响都没有,我实在是熬得慌。我出去找点活儿做,能见到些人,听到点儿声音,心里踏实些。”

大四那年寒假,我无意间翻开母亲的枕头,一把老式铁艺剪刀赫然入目。我内心一紧,握着剪刀冲到母亲面前。“妈,你怎么枕着剪刀睡?”

正在洗菜的母亲立即起身,一把夺过剪刀,愤怒地回道:“不准动我的东西,我放那里自然有我的道理!”

我对母亲的行为很疑惑,直到从邻居那里听闻,不久前小镇上发生了一起凶杀案,受害者是独居老汉,曾跟母亲一起在啤酒厂打零工,被缺钱的街痞夺了性命。

我劝母亲过完元宵节跟我一同去我大学的所在地,母亲说她走了,五号就没人看了。离家前一夜,我再三劝母亲与我同行,她突然暴怒,打断我的话,一头扎进卧室,再也没搭理我。

次日,母亲又像什么都没发生過一样,给我备好行李,将我送进火车站。火车启动的那一刻,母亲带着风霜的鬓发随风扬起,她娇小的身躯彻底消失在车窗外。我们子女三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母亲,只有五号一直陪在母亲身边。五

在忙忙碌碌中,转眼又是4年。弟弟读了博士,妹妹留在国外继续读研。我们三个商量好,谁有空谁就回家陪母亲。每次回家,我们都能明显地感觉到,母亲比上次见时更老了。

和母亲一同老去的还有五号,一身漆黑的毛泛出浅黄色,虽然叫声依旧响亮,但行动远不如之前敏捷。

唯一没变的是五号见人就咬的习性。小到两岁的孩子,大到我九十岁的姥姥;远到邻居家的亲戚,近到我的堂弟、侄子。所有的亲戚齐聚我家,逼母亲将五号送到高速路口丢弃。母亲理亏,但气壮如牛,将亲戚纷纷骂出门。

还有一些被咬的人,拿着大铁锹当着母亲的面要拍死五号,母亲立即冲上前去又赔笑脸又赔钱地点头哈腰,只为保住五号的性命。

又过了两年,我步入婚姻殿堂,成为母亲,借着看外孙的名义求她来我身边帮忙。我花了一笔钱把五号托付给一个邻居暂时喂养后,母亲终于来到我所在的城市,和我住在了一起。

我带她看大城市日间的繁华和夜间的灯火,每晚给她端洗脚水,抱着儿子跟她聊天。但母亲始终把自己当外人,凡事拘谨,我老公在家时,她连上厕所都不好意思。不出一个月,母亲就开始天天念叨五号,吵嚷着要回老家。我突然有些讨厌五号,如果没有它,母亲指不定就留在我身边了。

2018年秋天,我决定带着两岁的儿子和刚满百天的女儿回娘家,陪母亲住几个月。母亲异常高兴,推掉所有的麻将局,每日帮我带孩子,洗碗做饭洗衣服,忙前跑后。

母亲开始丢三落四,一整天里的很多时间都在找剪刀、针线、尺子之类的小东西。菜时常煳在锅里,五号时常忘了喂或喂了又喂。

2019年1月,五号懒洋洋地躺在冬天的阳光里,它不再像往常一样看见陌生人就狂吠不止。它的食欲减退,一顿比一顿吃得少。

我隐隐地感到,五号可能要离开这个家了。六

一天下午,五号突然从狗窝里艰难地跳出来,在即将消散的冬日阳光里,后腿像筛糠一样抖动着,拉下星星点点的大便,又艰难地爬回狗窝蜷成一团。

第二天凌晨四五点,西北风灌进窗户如鬼泣一般,室外结了厚厚的冰,五号断断续续地吠着。我忍不住轻声呼唤母亲:“五号可能不行了,我们给它寻个离家近的地方吧。”母亲答:“我早选好了,在我每天带它散步经过的大桥下,晒不着淋不着,还没人下去打扰。”

早上,母亲平静地对我说:“五号走了。”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悲伤。我想去看五号最后一眼,母亲说:“我已经用布把它包好,放进泡沫箱里封起来了。”

母亲给牌友老黄打电话,不出十分钟,老黄骑着电动三轮车接走母亲和五号,向离家不远的大桥驶去。半小时后,母亲面色如常地回到家。

妹妹听闻五号离开的消息,在电话里号啕大哭。

几日后,我偶遇老黄,他问我:“你妈那天回去后没再哭吧?”我愕然。他接着说:“你妈在大桥下一边挖坑,一边哭,眼泪顺着风横飞。”产假结束前,我再次恳求母亲去我所在的城市生活。母亲已没有五号当借口,但她还是拒绝了我。弟弟也已成家立业,央求母亲去跟孙子共同生活,母亲依然拒绝了他。

离家前一晚,我再次要求母亲和我同行,并生气地质问她:“三个孩子都不在身边,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,谁能赶回来照顾你?”

母亲突然暴怒,扯着嗓子、红着眼吼:“五号陪了我十五年,每天看家护院,没人敢来欺负我。你们三个有什么用?读大学后陪过我几天?现在成家了,有孩子了,个个让我去。去干什么?寄人篱下,看人眼色,还得照顾孙辈们的屎尿屁。我哪里都不去,谁都别再叫我!”

我想反驳,却无言以对。

时至今日,母亲仍一人独居。她白天打麻将,晚上不再遛狗,也不再散步,只是静静地坐在门口五号曾经待过的树桩下扇扇子乘凉,等到打盹时,径直回屋睡觉。

我们隔三岔五给她打电话,很多时候电话那头响起的只有同一句话:“对不起,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,请您稍后再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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